深度 | 《足球俱乐部》正式休刊:纸媒式微的当下,体育媒体路在何方?
2比1战胜吉尔吉斯斯坦,连续两届亚洲杯打出逆转球的中国男足,给2019年的中国足球开了个好头。但在这全国球迷沉浸其中的红火喧闹旁侧,却是另一阙无人问津的悲歌:1月7日下午13时,凄雨萧瑟的寒冬午后,《足球俱乐部》官方微博一则别言,在体育媒体圈惊略起了一丝小小的波澜:《足俱》死了,它终于也跟随着无法逆折的洪流,走到了今天。
从《京华时报》到《球迷》报,再到《足球俱乐部》,每一年的1月雪季,都有报刊印刷厂停止运转的噩耗不住传来。纸媒式微,业界与民间共识。
近两年来一间又一间的报社、杂志社人去楼空,一家又一家传统媒体在重压之下息稿休刊……昏黄光景细细品来,堵心的痛感,真应了这腊月初至的雪雨连绵。
二十六年弹指一挥间,不知多少人的校园青春是伴随着那一张张、一本本体育报刊度过的。老师眼皮底下的课本夹层里、黑暗的抽屉里、厚重的书包里,那些记忆深处里用两三天早饭钱换来的球星轶事、比赛复盘、战术分析、独家内幕……其中,《足球俱乐部》自然是不可缺少的精品。
依靠良好的创意策划和极强的可读性,《足俱》自1993年创刊后,在十年之内即赢得了广大球迷读者的喜爱。从1995年至2002年,连续七年稳居全国足球杂志发行量排行榜之首,同时更是全国唯一一份连续两届获得"国百种重点社科期刊"号的足球杂志。
在创刊十周年的2003年,《足俱》曾采取过一次大胆的改版创新行动,增加印张、增加彩页,进一步加大专题策划力度,同时加赠精美的球星海报——这一举措使《足俱》在学生市场的销量猛增,成为了一本更具时代特色、更显年轻化的体育杂志。
改版之后的定价提高了两元,但杂志的发行量丝毫没有下降,还稳中有升,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更加美好的发展前景。
然而好景不长,随着《足球周刊》、《全体育》等资本流更充实、一线资源更丰厚、技术部门更完备的足球杂志开始攻城略地、瓜分本就不庞大的市场(学生群体为主的消费主力军,消费能力并不强),以及智能手机与门户网站、移动端的兴起,身为老牌杂志的《足球俱乐部》在汹涌新潮中,力渐不从。
在发行量连年下跌的惨淡情形下,2019年的戊戌年末,25岁零8个月的老字号足球杂志《足球俱乐部》,终于在公众面前、在千千万万阅读着它长大的85后、90后面前,宣判了自己的死刑。
对于吾辈,一段青春就此别过。
2017年12月29日,当年度的最后一个工作日,竟成为一众平媒的抱团祭日——《渤海早报》、《假日100天》、《采风报》、《球迷》、《北京娱乐信报》、《台州商报》、《大别山晨报》、《皖南晨刊》、《无锡商报》、《西凉晚刊》、《白银晚报》、《西部开发报》、《北部湾晨报》、《上海译报》——在这一天传出休刊或停刊消息的、年发行量曾达到过十万份的平面媒体,竟有十四家。
其中,尤以存活了整整了32年的天津《球迷》报,最令广大球迷读者扼腕。
曾几何时,南《足球》、北《球迷》、西《体坛》、东《东体》,中国体育报纸的四大台柱,支撑起了90年代末至今的中国球迷对欧洲足球的视野开拓,以及对风起云涌的国内足坛的切身参与。
只是当下的中国体育纸媒,都或多或少遭受着互联网+时代的冲击:流量的分割、人才的流失、销售渠道的窄化、后备力量的不足,导致了资源的萎缩、新闻独家性的减持,最终造成销量下滑和生存危机。
2017年8月,在《球迷》报等一大批综合性报纸关张之前,《全体育》和《体育画报》这两本同样陪伴了一代人成长与体育观塑成的精品杂志,就已经“率先”无奈地走到了生命终点。
早在2015年底,《全体育》就已陷入泥潭。当时其母公司体坛传媒给出两个方案:改成双月刊,或者减两个印张——就是每期减少32个页码。最终主编刘晓选择了后者。
综合性体育杂志难赚钱,这非稀罕事。且不说在新媒体、自媒体和移动互联网统治的今朝,即便当初那个纸媒最兴盛的时代,让综合性体育杂志赚钱,也无异于“逮只蛤蟆非要攥出脑白金”。相对来说,单项体育杂志因为领域垂直、受众精准,更能抓到盈利点。
仅在体坛传媒内部,当初最赚钱的《高尔夫大师》,近几年风头无二的《跑者世界》,以及多年屹立不倒的《足球周刊》,都是引领过时代风骚的存在——而这些,《全体育》和《体育画报》均难望其项背。
数字革命带来的产业变革,不仅仅在中国媒体界形成挫伤之势,这在世界范围的媒体行业已成“全球通病”:
美国平媒巨头《时代》周刊一年之内两度易主(现股东为Salesforce创始人Marc Benioff与其妻子Lynne);
伦敦Soho区老牌杂志店Wardour News(《i-D》、《BoF》、《Numéro》等知名时尚杂志的背后支持者之一)因地租上涨无奈关门;
《Teen Vogue》纸质版宣告停刊;
男性时尚月刊《GQ》、女性时尚月刊《Glamour》和《Allure》以及家居生活月刊《Architectural Digest》由每年12期缩减为11期;
美食月刊《Bon Appétit》将从每年11期缩减至10期;
时尚杂志《W》和旅行杂志《Traveler》从每年10期缩减至8期;
中国《悦己Self》杂志结束纸质版的发售………
“纸媒已死!”一度成为全球性平媒危机,而在中国略显小众的体育媒体,更是难以在时代巨变下的互联网革命中保存生力。
2015年12月30日,星期三,对于普通人而言不过一个寻常的周中,但对于中国体育媒体而言则是一个划时代的日子:一大早,第3077期《体坛周报》开始登陆全国各大报摊——这份创刊于1988年的体育专业报纸,迎来了最后一份一周三期的日刊。从此之后,《体坛》再无周三、周五版,将改回一周两期(周一和周四)。
三十年,从“八千足记上海埂”的传说,到“佩兰离镜无人问”的窘迫,中国足球记者的日益缺少,造就了今天包括《体坛》在内的顶尖平面媒体难以为继的资源干涸。
马德兴与徐江当奋战前线的足球记者们越来越稀缺,回馈到读者手中的文字,也就越来越匮乏,越来越无趣,越来越廉价。
想当年,跟队国足的马德兴、赵震、徐江,跟队江苏舜天(苏宁)的张昊,跟队北京国安的宋词,跟队上海申花的葛思文、周文渊、姬宇阳,跟队山东鲁能的陈永,跟队巴塞罗那的梁宏业,跟队皇马的李森,跟队阿森纳的刘川,跟队曼联的林良峰,跟队利物浦的闫羽,跟队米兰双雄的王勤伯,跟队尤文图斯的梁熙明,跟队拜仁慕尼黑的张力,跟队巴西队的小中,跟队西亚足球的傅亚雨………还有颜强、楼坚(克韩)、滨岩、骆明、徐鑫炜、武一帆、黄思隽、肖良志……
正是这些奔波在世界各地的足球记者,用他们精准的镜头和犀利的笔锋,为中国的万千读者刻画了一幅跨度近20年的足球世界。
滨岩的《贝克汉姆即将加盟皇家马德里》、马德兴的《南勇昨日已被公安机关带走》、徐江的《朱广沪时期国脚数量达108人,送礼成风》……还有那些独家揭幕毛剑卿与吴金贵“砸车风波”、埃托奥伊布“世纪大交换”、曼城强购卡卡失败等等等等的、如今在互联网语境里要被称为“爆款”的报道文章,依然在历史斑影里诉说着属于纸媒与足球记者的荣耀。
2001年十强赛《体坛周报》记者组在沈阳合影“当年中国足球8000足记,鱼龙混珠,精英很多,混子也不少,但多数记者手里都掐着自己的资源。每个地方的都市报记者都跟自己省份的球员混的烂熟,一起抽烟喝酒太正常了。现在呢?有多少年轻记者从来没跟球员说过一句话,发布会听别人问问题,做做记录,连思考都不用。足球记者不是这么当的!”——已经逐渐退居后方、不再奔波每一条前线的搜狐体育名记徐江,曾这样直白地表达过对足球记者的看法。
然而今天,新的主角们逐渐收割了流量与财富,足不出户的一篇《全球独家:孔蒂即将从切尔西下课》就能够带来广告主们青睐的点击率,好不风光。
昆明空气稀薄的海埂基地,早已没有了20年前熙熙闹闹的长枪短炮,正如大街小巷越来越少的书报亭。我们越来越流行“转型”,越来越钟爱“改革”,却也逐渐丢失了那一份炽热与执着。
足球记者的缺失现实,逼迫着传统媒体企业不得不在洪流巨变中,断腕重生。
作为中国体育媒体界的“黄埔军校”,为无数体育互联网创业公司输出了太多太多顶级高管的《体坛周报》,及其背后的体坛传媒,似乎一直走在或引领或追逐时代的前列。
从“体坛老大”瞿优远100万高薪强挖《足球报》名记李响(因为当时米卢只接受李响一人采访),到2001年1月1日创办《足球周刊》、《棋道》;从2003年4月30日创办《全体育》,到2005年9月创办《高尔夫大师》;从2006年10月创办《户外》,到2008年5月推出体坛网与体坛手机报;从2008年10月27日创办《扣篮》,到2008年12月20日创办《健康女性》;从2015年3月正式上线“体坛+”,到之后先后打造亚洲金球奖与中国金球奖、欲图从权威层面构筑全新的流量聚合渠道——体坛传媒的革新,始终位列行业头部。
1988年7月1日,历史上第一期《体坛周报》精尖的内容,加上贴合时代脉搏的扩散方式与传播速度,造就了在这个自媒体和门户社区“称王称霸”的新时期里,仍然屹立不倒的体坛神话。
体坛传媒的变革之路,无不让人想起法国的《队报》集团——和体坛一样,在各自国家位居一等一高位的媒体巨头的再造之路。
从2008年开始《队报》销量开始连续下滑,一路从每日平均销售35万多份跌至2014年的22万份左右(比2013年又下降10%左右)。因为销量下滑,《队报》还交出了法国报纸销量前三的位置。
2015年9月19日,距离《队报》70周岁的生日还有不到半年的日子,这份历经沧桑的欧洲传奇体育报纸宣布“改革”:将从发刊以来一直沿用的长56厘米/宽38厘米的大尺寸,变成长36厘米/宽28厘米的小尺寸——一夜之间,《队报》从大报变为小报。
瘦身带来的是阅读速率的提升与广告版面的增持,同时《队报》正式上线PDF电子版报纸,并推出“队报21”公共电视频道节目,集团的销售额开始逐步回升。
经过几年的努力,《队报》电视台在观众占有率上取得了可喜的进步。从2012年只有0.2%的观众占有率,发展到2016年的0.8%。《队报》电视台2016年1月转播了里约奥运会排球资格赛(法国男排),这一赛事让《队报》电视台创造了成立以来观众占有率纪录0.9%!
可以说正是《队报》模范式的自我改造,为中国的《体坛周报》等世界诸多纸媒,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转型模式。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体育媒体,开始通过网络直播、线上竞彩等方式“吃饭”,新时期,需要新思维。
让“UC震惊部”、“头条沸腾部”、“孔蒂全球独假”成为行业笑谈的背后,是互联网零工经济带来的良莠不一的茫茫从业者们。这其中不可否认有优秀头部创作者的隐现,但湮没在重复、过时、过剩的信息之中,犹如零星点缀,本质仍旧混沌。
《华盛顿邮报》、《纽约时报》这些传统纸媒艰难度日之时,以加工虚假新闻为主业的美国洋葱新闻组织反而愈发滋润,甚至雄心勃勃宣布进军好莱坞影业。
不客气的说,新媒体是市场经济相对充分的产物,而这种充分相比纸媒又缺少了自律标尺,空有利益引导却无道德建设,由此引发劣币驱逐良币现象。
当年曲乐恒、张玉宁“涉黑车祸案”的每一次庭审、出院,外围都被各路媒体派来的体育记者围得水泄不通,各家体育专版更是悉数刊出整幅报道,从病例详情到审判进展………
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今天前国脚高峰的涉毒案,我们很遗憾地看到,已经没有任何一位足球记者去深入地调查、报道高峰具体的罪行、毒史、关押信息、家庭现状。身为读者,我们看到的是各大门户网站千篇一律的拷贝通告,和评论区不厌其烦的刷赞与撕逼。
也许阅读不应该被神格化,过分赋予学习、思考的标签;但同样也绝不该是消化碎片、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生活方式。
阅读或许千人千面,但新媒体泛娱乐化趋势对忠于严肃阅读的群体显然不够友好,或者说趋势裹挟着所有用户,试图让碎片式阅读习惯变成我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——这才是纸媒没落最大的悲哀。
如果您耐心阅读至此,真心感谢您的热忱与专注。快餐化的阅读节奏里,感恩每一双钟情于内容的眼睛。
相对书籍与电影而言,报刊更容易在长期而连续的出版中被赋予性格和魅力——或者说,更容易长出灵魂。
一本好杂志,通常是有核的,这个核可能来自对品质、对审美、对某种事物或精神的长期坚守,也可能来自对社会现实和未来生活的持续关注。读者因“核”而聚、因“核”识别同类,杂志则因“核”形成自己的独有气场。
互联网的出现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杂志作为信息载体的价值,却也加速了它成为艺术品。那些不畏纸媒寒冬仍留守在这个行业里的文字工作者、美术设计师、插画师、摄影师等,看起来更像是手工匠人——特别是在这个连机器人都开始写稿的时代。
有人说杂志会成为未来的奢侈品,成为少数人的身份标识,也正是基于这一点。
当到处都是碎片新闻、遍地都是互联网搅起的尘埃,每一个人都踩着未经甄别的信息误以为自己正活在时代尖端时,一本深思熟虑的杂志会越发凸显其价值。它可能滞后,但并不落后;它滞后是因为在思考、在沉淀、在总结。
致敬《足球俱乐部》、《球迷报》,同时更钦服那些依然为了活着而用力骄傲的纸媒。时代会记住你们的英姿。
微博:歐洲金靴張玉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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